活着好像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
从来没有人问过你是否愿意出生在这个世界,命运也从未询问过你是否乐意接受各种考验。可是唯有活着这件事,所有人都告诉你这是必须的,但是为什么?
谁也不能给你一个信服的答案。
李二花的哭声还在耳边,她的思绪却已经飘得很远很远。
如果只是一块石头,一朵花或者一阵风,是否就不会陷入这样的绝望?
哐当,有人丢掉了拐杖。
林双绛捡起,抬头,看到的是孙芳几乎要哭出来的脸。
“妈——”
她有些不可置信。
为什么孙芳会出现在这里,在李二愣刚走没多久,命运……一定要这么安排吗?孙芳丢掉拐杖,紧紧抱着林双绛,林友良拿着水盆从厕所出来,看着母女两相拥而泣,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
小王也没想到他们原来在这里,一行人坐下谈起当时的事,这才渐渐清晰。
原来当天林友良去按照林双绛说的,去找林双鹿,但是半途一个工友拉住他,说孙芳让他帮看着会儿东西,她要回家一趟。此时距离地震过后没多久,还在余震不断,林友良的心凉了大半截,担心孙芳路上出事,几乎想也没想便冲了出去找人。这一路走一路找,硬是没看到孙芳的影子。
回家也没看到她,问了周围的邻居,也说没见她回来。
林友良又跑了几个临时救助点,也没有查到孙芳的下落,这一找便是一个下午,眼看着天都要黑了,他万念俱灰,一想到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强忍着悲伤原路返回学校。
路上听到微弱的呼救声,他顺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一个人滚落在坡下,那本是一块空地,就在公路边。要不是有人出声,茂密的杂草让人根本无法注意到里面的情况。
这一看,那受伤的人正是孙芳。
她当时正走在路边,一辆车迎面开过来,由于路面摇晃,她躲闪不及便滚到了路边的坑里。
清醒一点之后她尝试呼救,但是地震刚过,所有人都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受伤。那时候烈日当空,受了伤在没有水的情况下坚持了几个小时,整个人都快脱水了,她几近昏迷,但是想起两个年幼的孩子,她昏过去又醒过来,只要醒着她便求救,就在她坚持不下去要放弃时,林友良竟然奇迹般找到了她。
他出现的那一刻,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林友良检查她的伤势,告诉她两个孩子在学校里有老师照顾,便带着孙芳去了医院。
医院乱成了一锅粥,好在房子有轻微的歪斜但还在能使用。这一耽搁他们就走不了了,医院为了控制地震后的卫生状况,不让他们离开。今天要不是林双绛过来,他们一家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相见。
“你弟弟呢,他好不好?”
“他在学校有老师看着,我让肖默照顾他。”
“那就好,肖默是个好孩子。”
孙芳点点头,又问林双绛为什么来医院,“大双,是不是受伤了?”
松开林双绛,孙芳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
“妈,我是来看同学的。”
她眼神瞟向跪在地上崩溃大哭的李二花,林友良和孙芳的心都在她身上,这些天又在医院里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痛哭和喊叫,一时间也没注意到地上的女孩是林双绛的同班同学。
“这小姑娘怎么了?”
“她哥哥刚刚死掉了……”
林双绛把李二愣的事和两人简单说了一下。
孙芳最见不得这样的事,想去劝李二花,但是李二花现在完全沉浸在自责里,谁说都没用,像是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用光一样。
林友良说要去联络李二花的家长,小王说他已经联系过了,但是她父母不在龙泉镇。
“这个男孩好像是个孤儿,他的事我会处理好。”
小王对着林双绛父母说道,眼神掠过林双绛。
等后面的救援队伍赶到,对医院进行消毒,人员进行疫病检查之后,林双绛的父母终于能离开了。林双鹿这些天真是吓得够呛,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成为孤儿了,天天抱着肖默哭得死去活来。等看到父母都在之后立马雨过天晴,笑得跟占了便宜一样。
“姐,你也在啊。”
“怎么,我在你很不开心啊。”
“哪有!我开心得不得了。”
他嘿嘿笑了两下。
肖默父母单位的人把肖默带走了,跟前世一样,他父母撤离得很及时,并没有受伤。夫妻两个倒是很担心肖默,但是碍于行动不便不能找她,最后在一切转好时才能拜托单位的人来找她。
知道肖默那边一切都好,林双绛也放心。
一家人谢过小王之后回到家,这片巷子的房子年代久远,但是好在都是一层建筑,除了个别年老失修的房子倒塌了,大部分人家都是砸了几片瓦,或者自家的茅房、灶房倒了。倒是比镇上那些倒塌的楼房好。街坊邻里都没什么人受伤,大家见面相互问候,有事互相帮助,这份情谊比平时显得更加浓厚。
林双绛家里的灶房塌了,林双绛的卧室也塌了。
好在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孙芳倒不心疼。
林双鹿绕着院子跑了一圈,喊着“还是回家好!”
看来这些天在帐篷里生活,真是把他给憋得够呛。孙芳在打扫的时候,发现院里的架子上多了个小布包,上面绣着花纹华美的莲花,细密的针脚,流畅的走线,她的手抚摸上去觉得有些熟悉。
林双绛接过来一看,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惊叫“张奶奶!”
孙芳一看,果然是张奶奶的手艺,这附近只有她又这样的本事,孙芳年轻时候跟随林友良搬过来,就有许多人夸赞张奶奶的绣工。她也见过一些,当真是十分惊奇,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细致雅洁的刺绣。后来张奶奶身体不好,做的少,要不是现在又看到,她几乎要忘了这老人还有这样的技艺。
“当时她让我猜绣的是什么,我还好奇,想不到原来是绣给我的!”
林双绛惊喜地拿过布包,手指抚上去,能感受到那些细细的针脚,这是小小一个布包该费了老人多少眼力。
暗想,这一定是张奶奶绣好之后拿过来的,那时他们家人都出去,就放在院子里了。只是这才刚发生过地震,也不知道老人是否安好,拿着布包,林双绛冲出去。
转过弯,冗长的小巷,灰尘弥漫。
她小心避过碎石、瓦砾,来到张奶奶家门前。
大门是开着的。
这曾经熟悉的院落倾塌了大半,从灶房到平房,垮落的砖瓦铺了一地。她目光从废墟处转到院子里的空地,老人常坐的矮凳还在那里,竹子做的凳子,静静在原地。
神经里传来一阵疼痛,她眼睛先红了。
将门推开,院落里站了几个人,都是街坊。林双绛从他们身上扫过,从巷头到巷尾,和张奶奶交好的人家似乎都到了。年过半百的老爷子拿着锃亮崭新的黄铜烟管,站在那倾塌的一处,泪眼婆娑。
“老姐姐啊,你怎么就去了?”
林双绛脑袋涨疼,不敢去看。
她明明和老人说好了,要去看她和林双鹿的表演。
但余光所见,是一方靛蓝色半新的衣角。一截腐朽的木头折断,漏出些原木的黄色,她不用仔细辨认,也知道那上面的积年的纹路正是老人家的门槛。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坐到院子里打着蒲扇,开着门,看巷子人来人往。等天色渐晚,落日余晖,她似乎又怕叨扰了归家的路人,便坐到门槛边上,把门留下一条缝。
和孙芳年岁差不多的妇人,得了一块细棉缝制的围腰。
巷尾人家新生的小姑娘,得了一顶虎头棉帽,那老虎头的形象栩栩如生。
比张奶奶小一辈的爷爷,得了黄铜旱烟杆。
屠夫家的,虽然是旧物,但也让人挑不出毛病,一米来宽的铝锅,正好给鸡鸭拌粮。
……
再加上林双绛得到的刺绣布包,这里的每个人都得到了张奶奶送出的礼物,不论轻重。因为这些礼物,大家聚集到一起。林双绛心里难过,她本以为自己安排布置得十分周详,却不想自己的亲人、朋友接连遭遇到危机,就连这待她最好的老人也在这灾难中丧生。这段日子,步步行来,她感觉自己或许是逆天而行,才会让他们遭受这些。
张奶奶过世的事情,很快在邻里间传开。
因为她平时为人和善,大家都很难过。
孙芳和林友良听到之后,沉默良久。林友良站在院子里半天,叹了口气,“我当时该把老人一起接走的。”孙芳抹了抹眼角,看林双绛情绪低落,轻声说:“老人家或许早就料到这一天,你不要太难过。”
林双绛追问母亲这是什么意思,孙芳才摸着她的头说,这些日子张奶奶精神好了许多,看着竟然比前些年还要硬朗,她心里早就已经存下疑虑。林双绛知道外公外婆过世早,孙芳对这方面比别人看得更开,所以也就不作声。
看林双绛依旧脸上依旧阴沉,孙芳叹息。
“她给你还有街坊们都准备了东西,这不是知道自己要走了?”
林双绛恍然,看着那绣工精致的布包,半晌无语。
“人真的可以知道自己的命吗?”
孙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夜里,一家人在院子里拉了蚊帐,又把床褥被子抱出来,就这么席地而睡。电力尚且不稳定,地震过后也怕火灾隐患,街道办事处的人来通知不让点灯。这房子在林友良一家来之前,曾经是一位信佛的老人独居,柴房里翻找一下,竟然还有香油和灯盏。
看着跳动的火光,林双绛和林双鹿姐弟两竟然入了迷。
没有电视,收音机信号也不好。这样的夜里,这样小小一盏灯火竟然成了两个孩子最大的娱乐。
“飞蛾扑火。”
“水深火热。”
“刀山火海。”
“重庆火锅……你干嘛打我?”
姐弟两人说着关于火的成语,林双鹿说着竟然被林双绛打了一下。
对姐弟两的打闹已经习以为常,孙芳听到响亮的巴掌声,习惯性忽视了。林双鹿见得不到家长的同情,只好把泪眼收了,气势汹汹地盯着林双绛。
“重庆火锅是成语吗?”
“这不是有四个字了吗?!怎不不是成语?”
“四个字就是成语吗?”
“不是吗?”
“……”
林双绛叹了口气,看着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林双鹿,忽然没了和他拌嘴的兴致。
“是。”她懒懒说道,“火烧眉毛。”
林双鹿得意着,“火烧干巴。”
林双绛翻了个白眼,“火烧屁股。”
孙芳翻了个身,她本来都要睡着了,“孩子们在念啥?”
林友良累了一天,也很迷糊,“估计是饿了吧。”
这两天,每家每户都在忙着收拾。但张奶奶的葬礼,大家基本都到了。老人本来就是独居,很少有人见过她的亲属,这一走,大家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后事。居委会知情的人说起张奶奶的身世,大家才知道原来她不是本地人,是牺牲在此地的张姓烈士家属。这烈士的墓地没有迁回故土,张奶奶知道丈夫的下落后,干脆搬到了烈士陵园的所在地,也就是龙泉镇。
所有人都唏嘘不已。
张奶奶原名李秀莲。林双绛背着老人送的包,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莲花,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涩。老人当时问她这绣的是何物时,说起那个人也同样猜不到,原来说的就是她的丈夫。而这莲花应当是她最拿手的图案吧。
生死相随,她想不到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做到。
她只当张奶奶是个孤独而和善的老人,却没想到这个走路都晃晃悠悠的老人,这么多年来守着一座坟,坚持到何种地步。
然而林双绛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对另一个人是何等的伤害。
后来的她,也因为和张奶奶的这段缘分将走上和以往不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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