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双绛跪在地上,看着父亲的鞋子,鞋面擦得锃亮,鞋跟处粘满泥巴。
也是,从家出去,少不得要走一段泥地。
但他还是用鞋油把鞋面尽可能擦得油光可鉴,大概是因为知道,女儿的成绩足以让他骄傲,就算鞋跟上沾着住在城市里不可能粘上的红泥,也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学校里。
一颗糖,一顿巴掌。
和一个巴掌一颗糖,截然相反的效果。
老师的表扬有多让他自豪,接下来的打击就有多沉重。
女孩的目光涣散,她跪着,但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跪。
从始至终,没有做错,她问心无愧。
就算是吴琛的手落下残疾,那也不是她故意。人生总要承担风险,他做坏事之前,便要想报应很可能兑现。那么正义呢?是否做正确的事,依然存在风险?
她尽自己所能,去学习数学,获得赞誉。
可是这笔账,算不了。
父亲的责问,她回答不了。母亲的眼神,不敢去看。有时候就是会这样,感觉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作对,阻挠你获得你想要的一切。
命运之神仿佛在嘲笑你的不自量力。
女孩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呈现出青白。她面无表情,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任凭孙芳和林友良如何苦口婆心地劝,她依旧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你怎么这么倔?”
林友良恨道。
女孩抬眼,“难道我现在痛哭流涕,事情就可以改变吗?如果是的话,要我立马哭,也是可以做到的。”
男人扬起手,瞪着她。
孙芳呜咽着拦住,“孩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
“大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就不能和爸妈说吗?”
面对母亲,她只能低下头。
林双鹿怔住,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感觉全家人都知道,只有他一个呗蒙在鼓里的感觉可不好受。
“你姐姐她因为打人,被学校勒令读完这学期就要转学,我的老天爷啊,现在这个关键时候,我们要去哪里给她找学校?”
“找,哼,怎么找,他们班主任说一个云通市的小学都内部通告,没有人会愿意接受她的。只有……”男人颓然,叹了口气,“或许可以回去龙泉镇。”
林双鹿转头看着自家姐姐,男孩不明白,她成绩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学校还要赶她走。
“姐,你打了谁?”
女孩抖了抖,看了面前的弟弟一眼,又低下了头。
孙芳忽然拉住林双鹿道,“小双,去学校告状的,就是你们三小的学生,你知道是谁吗?”
男孩脑袋轰的一声。
能是谁,还能是谁。
他看着她,她低着头。
难怪吴琛那么久都没有找他麻烦。
“姐……”
他颤抖着喊她,女孩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林双鹿霍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到女孩身边,咚,跪在地上。
“小双,你这是干嘛?”
男孩咬着下嘴唇,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表情。
“姐姐是因为我,才惹的事。”
把被吴琛欺负、以及之前对方引诱他去打老虎机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夫妻二人俱是震惊。
林双鹿表情凶狠,“不是因为我,姐姐也不会做到这一步。”
林友良张张嘴,神色复杂地看着大女儿。
不是他们管教得好。
在许多工友抱怨孩子各种不适应城市小学时,他还笑着说孩子懂事,没惹乱子。其实是林双绛太过懂事,把该她承受的和她承受不了的全部接下,才让他和孙芳,这样轻松。
但毕竟只是孩子。
走到这一步,怎么能怪她?
林友良半捂着脸,上了楼。
孙芳跪在地上,抱着儿女哭成泪人。女儿隐忍,儿子遭罪,这些都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一直以来都没有察觉,作为父母,实在对不起他们。
“大双啊,你怎么啦?”
孙芳捧着女儿的脸,呐呐。
林双绛哭不出来,即便是在母亲的怀里。如果是黑夜的话,熬过去就好,但如果白日太阳也不会来临,那便是无尽的黑暗。此刻女孩就处在这样黑暗当中。
哭泣,是因为后悔。
可是她不后悔。
哭泣,是因为害怕。
可是她无所畏惧。
“妈,我现在上去睡觉了,明天还要上课。”
女孩起身,但是长久跪在地上,她的膝盖已经失去知觉,踉踉跄跄,差点摔倒在地。林双鹿撑着她站起来,“你没事吧?”
看了他一眼,女孩露出淡淡的笑。
“还幸灾乐祸吗?”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男孩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他捏紧拳头,眯眼,暗暗发誓,要让那些此刻躲在黑暗里看他们跌倒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
顺城广场。
连接城郊和城市的大转盘。左边虽然建起了高矮不一的楼房,依旧有大片的田野。这里的人户口是城市的,但是却依旧侍弄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田地。右边,高大的建筑,璀璨的霓虹灯,充斥着形形色色昼夜颠倒,醉生梦死的人。当头的民房,是因为地震举家搬迁的农民。
有人说他们获得了不菲的国家补偿金,所以能买下这么大的房子。
也有人说,他们倒了的房子下面,藏了以前山匪的钱物,发了横财。
流言不止。
往常要开灯到凌晨的房间,今夜一反常态,全部熄灭。
邻居说,看到夫妻二人穿得精精神神出去,在傍晚,悄悄回来。
还听到哭声。
没有人知道这一家人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们确实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不管恶意也好,好奇也好,这些声音都不会停止。
林双绛关了灯。
静静靠在墙壁上,看着外面的田野,让思绪散漫开来。
渐渐理出一点线索。
上学期,吴琛来闹事,被老师们带入办公室谈了良久,才出去。
后来,关于她大人的传闻,便渐渐止住。
现在想来,不无蹊跷。
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是她大意了。
如果不是达成自己的愿望,吴琛不会就此罢手。难怪那日二人相见,他笑得那样让人莫名,想来,是看她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又笃定她日后的焦头烂额而感到爽快吧。
关了灯,可是她的心却从未如此明晰。
至于一小为什么要放弃她,女孩也大体能够想出。
成绩优异的学生,对他们这样的学校来说,只能锦上添花,但是有瑕疵的学生,却能把其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名校权威打倒在地。
深出一口气,她仰头。
今夜不太想睡,总感觉一旦松懈,便会重走老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