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桃还未到将军府,宫里头就已经把江初桃入宫伴读的旨意传达了下来。宫里的太监来传旨意时,刘氏正坐着听下人报账,初桔和初樱两个人坐在一旁学记账。刘氏也是惊了一跳,眼皮“突突”跳了两下,慌忙去留意初桔的眼神,只看见初桔的脸由不可思议逐渐转向愤怒,鼻子皱了两下,把手里拿着的的算盘一掼,桌上的账本一扫,几支蘸着墨的狼毫和账本一起砸在地上,滚得一地狼藉,眼泪跟着就落下来了。
刘氏赏了太监一把金叶子,差人请他下去喝茶去了。刘氏装作没看见初桔的反应,初樱也没吭声,埋头记着账,打着算盘。刘氏身边得力的顾嬷嬷和几个丫头一声不响地把初桔糟蹋的东西收拾了。
庄子里管家的老婆秦汉家的站在一旁,今天是秋季交租子的时间,几个庄子的管家、酒楼来的管账先生都到了,数十个人垂手而立,秦汉家的觑着刘氏的脸色,试探道:“二奶奶……这地租就暂且不报了吧。”
刘氏坐在楠木交椅上,一手敲着椅背,神色如常道:“报,怎么不报。这庄子上的收成一日不如一日,交上来的银子一年比一年少,老祖宗手上的时候一年还能交出个三千两的现银,到了我手里,算上今年新入股的三家酒楼分成、府里的碳仪和冰敬,才能凑个两千两银呢!我倒要听银子是不是长脚自己走掉了!”
秦汉家的点头哈腰道:“哎呦奶奶,您年轻,这庄稼人的事情您不晓得,今年夏天光是旱热,不下雨,正是庄稼渴水的时候,全靠着庄稼人一挑一挑的挑水来浇,就是这样也不行啊!那土地干裂成一块一块的!俺们庄稼人苦啊!”
刘氏冷笑:“少在这拿佣农遮脏!去年为老祖宗积福,我租子免了三成,今年账面上这样惨淡,我这个当家的拿什么养活这一大家子人?若没有我苦心经营,只靠你们这些心黑的家伙替我收租,我们喝西北风去呐?你们都听着,若是真收不上来,你们别拿七八分的贷利把农家往死里逼——卖儿卖女的小心折了你们的寿!若是你们收上来了银子却扣在自己手里放贷,被我发现了,直接乱棍打死!”
刘氏不糊涂,有些庄子里收租婆子富得流油,暗地里拿着租子去放贷,胆子大着呢!去年于国公家的一个庄子几户佣农没交齐租子,找地租婆子借了八分的贷,后来实在还不起了,逼得一户佣农卖了女儿,这女儿上吊死在庄子里,据说到现在那庄子还闹鬼。刘氏不想惹上这种晦气事,对自己家庄子的人也是严厉看管。
秦汉家的一脸冷汗,仍然大胆赔笑道:“这种事俺做不来的。二奶奶心善,庄稼里的人都惦记着您呢!这不托俺带了点地里头新鲜的作物来拿孝敬您呢!”一边费劲地把大筐子往刘氏面前送,里面装着些黄瓜、丝瓜、豆角、玉米棒子、地瓜、茄子等蔬菜。
刘氏这才把视线转到初桔身上,初桔在一边抽抽搭搭,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但是母亲在问账,她到底不敢在此时造次,只能跟着初樱一起翻账本。
刘氏说:“每天府里进账出账,少不得都从我这里过一遍,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做人媳妇又为人母的,我一天也得不到歇息。我巴不得能找个贤惠能干的媳妇帮衬着,可我无福命里无子,生个姑娘不说为母分忧,只处处添堵。”初桔晓得刘氏这番话是对自己说的,又是羞愧又是难堪,可心里又是委屈难过,几乎要哭出声来。
刘氏疲倦道:“你们先回吧,把账本都对仔细了。今日府里还有要事,庄子也远,天黑了也不便行走,我就不留你们吃饭了,赏点碎银你们自己买酒喝去吧。”众人千恩万谢领了赏就走了。
刘氏起身走到初桔和初樱身边,随手翻了她俩记的账,凡是进账,初樱都拿朱笔写的,出账就拿黑笔写,一条一目清清楚楚,初桔这边记得丝毫没有条理。刘氏道:“我该去服侍你们老祖宗用晚膳,你俩把账单合计成一份晚上送我房里来。现在天黑的早,你们多点几支蜡烛,仔细伤了眼睛。”
初桃进了府换了衣裳,先去拜见江母,然后借着请安的名义把珍妃交代的信送给大伯伯,最后去拜见父亲和母亲。江良正对初桃说:“你今年也十三岁了,去宫里学点规矩不算是坏事。”
初桃说:“珍妃娘娘也是这么说的。”
刘氏早已忍不住,把初桃搂在怀里道:“千算万算也想不到让初桃去陪读,这么小一个娃娃,为娘怎么舍得。”初桃虽然顽皮了些,说到底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在家也很听长辈的话,孝顺父母,实在是个令人疼爱的孩子,伴读想来也要好几个月回不来家了,这让刘氏如何舍得。
初桃凄凄然绞着手指头,闻着母亲怀里熟悉的味道,神情也有几分恍惚,眼泪在眼睛里转了许久,牙齿忍得都发酸了,声线中带了一丝苦涩味:“娘,不过是伴读,又不是再也见不着了。要不——要不孩儿随便犯个错让禧乐公主把我打发回来。”
刘氏连忙道:“不可!千万别抱着这种想法,你进了宫必当要小心行事,日常陪伴着禧乐公主就可,保平安最重要。”
江良正问:“珍妃娘娘可嘱咐你什么话了?”
“娘说的珍妃娘娘也说了,还叫我别沾惹其他皇子。”初桃说。
刘氏抱初桃抱得更紧了,一口一个“心肝”,哭得肝肠寸断,江良正也不忍道:“别哭了,又不是不回来了。你把孩子抱这么紧她都喘不过气了。”
刘氏胳膊上的力道松了些,双手捧着初桃的脸,用力揉了几下,说道:“有些话我要跟女儿单独说,你且避一避。”江良正听言只得避开。
刘氏说:“你去伴读,少不了和几个皇子打交道,你年纪虽小,可有些事情也该懂了,男女相处不得不忌讳,万万不可被轻薄了——”她看着初桃呆呆的样子,声音又压低了一点,道:“平时装得呆笨一些,若是有皇子跟你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你也别理,除了上课外私底下不能有往来,若是在一起玩,必须大家都在场,记住了吗?”又拿出事先准备的月事带,补充道:“这个你也得备上,娘上次和你说过的,若是来了月事也别怕,跟你身边的丫头说了就行。带的东西一定要经过精挑细选,不要过于琐碎倒显得咱们家小气,挑些大方得体的物件带着。缺什么、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差人送信回来,要是觉得委屈就跟娘说。”
初桃头靠在刘氏的胳膊上,满是不舍,听着母亲的关爱嘱咐,鼻头酸得不行,母亲后面的话她也听不进去了,只觉得胸口压了一块大石头,难受得紧。初桃在母亲那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回自己的桃园去了。
话说这初桔和初樱对了半天的帐,对得头晕眼花,晚膳也没敢吃一口,饿得是前胸贴后背,又想起初桃进宫伴读的事情,气得火冒三丈,交完账本就杀气冲冲闯进桃园。初桃刚卸了妆,在皇宫里走了一天了,腿脚酸痛不已,刚想泡个热水澡解解乏,就看见不怀善意的初桔杀了进来。
初桔一过来就甩了初桃一个耳刮子,震得初桃景泰蓝的耳坠子掉了一个,她怒道:“不要脸!平日看你默不作声的,没想到背地里做这种事情!你假惺惺!你扮猪吃虎!我和初樱白白为进宫准备了那么久,你倒好,连自己亲姐姐的位置也要抢!你去伴读?你字都认不全还要伴读?你去给江家丢脸吧!”
初桃白皙的脸上瞬间出现五个手掌印子,这一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初桃起身猛地一推初桔,初桔没有料到她敢推自己,一下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可思议地望着初桃:“你疯了吧!你这个疯狗!”
初桃把自己耳朵上另外一个坠子摘下来,刷得一声砸在初桔脸上,道:“我看是你疯了吧!我才不想去伴读!没有父母在身边,每天还要兜着一颗谨慎的心陪伴公主,我才不愿意呢!樱姐去选秀,是因为世家贵族要挑选适龄的秀女,她必须去。你想去伴读,谁知道存了什么心思。”
初桔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想扯初桃的头发,初桃拿起桌上一根宝石簪,把尖的那头对着初桔,道:“你虽然年龄最长,可从小到大我和樱姐什么事情都让着你、捧着你,现在你一有不顺就拿我和樱姐发脾气,我倒要问问你凭什么。”
初桔看到初桃动了怒,又搬出初樱来排挤自己,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反而心里恨着初樱到处收买人心,想到自己的亲妹妹这样对自己,有一万分委屈都藏在那眼泪里了:“我是你的亲姐姐,你怎么能向着初樱那个贱人?”
初桃摇摇头,说:“五六年前祖父在世的时候,顺口夸了一句‘初樱’这个名字好,你就死活哭闹着要和初樱姐姐换名字,闹得天翻地覆。樱姐是怎么说的?她说名字什么的都不打紧,只要你喜欢,换就换吧。后来祖父发了火说你胡闹,你才罢休的,你可记得?”
“那是她愿意给我!”初桔喊道。
初桃说:“你胡扯!我懒着跟你说!执迷不悟!你出去!我要就寝了!”一面说着一面把初桔往外推,再把房门一插,初桃摸摸自己脸上火辣辣的手指印子,趴在床上“呜呜”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