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不但杭州雨急,潇湘一带更具淫雨霏霏,每夜不绝。
距常德府西郊不远外,有一座绵亘数十里的矮山。山势逶迤环拱,岗峦相属,其上多生寒松翠柏,偶有清泉下注。西南林麓与沅江之水相接,郁郁岑寂,曲回东流。峰顶险绝处有一座道观,名曰太和观,终日烟雾缭绕,香火熏人。
道观外殿立三道门,左门为八方善男信女上香祈福所走,右门乃供观中一班武道士出入。中间大门常闭,经年不开。殿外立柱上书:“足赤踏龟蛇,万法总归三尺剑;散发冲斗牛,五云展出七星旗。”乃是道家再寻常不过的一幅字联。
若在往日,殿门来往之人定然络绎不绝。近来江上邪风秽雨不止,拜山之路泥泞多崎,又逢观中之主闭关修行,观门紧闭,百姓咸去。
连夜暴雨这日突转晴好。太和观真武殿前,只见数十名葛巾布袍的道士手持道剑,步罡踏斗,一边舞弄长剑一边变换阵型,口中还振振有词:“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群声高亢,声震瓦屋。
殿前丹墀石阶之上,一个青头疤脸道人居高临下,袖口生风,持一面青色镶白连子七星旗,左扬右落,指挥阶下剑阵变化。他本身材臞小,却仰仗石阶高势,鸢肩耸起,傲然睥睨众人。近看之下,他脸皮苍白僵冷,满布疮疤,端的貌寝无比。然而底下道士无一对他面露讥嘲,反之个个恭敬有加。
疤脸道人振臂一挥,猛将七星旗向天抖展,朗然一声说道:“众位师弟,这‘撒星剑阵’可是咱祖师爷宗传武学至宝,练成后便能以一敌十。你们要勤加练习,万不可埋没了祖师爷名声!”
“吼!”底下一帮道士齐声应和。“千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杀鬼万千……”口诀越念越快,剑阵变化也越来越奇。众道士手舞长剑,时而散如繁星,时而汇若圆月;移步换形,俄而队列交错,骤然又依次排开。开合有度,变化循章。无论剑阵如何变幻,道士们手中长剑始终对准同一方向,其中大有玄妙。
太和观四壁无风,晴空郎朗。数十把长剑在骄阳辉映之下,明晃晃翻来覆去,辗转腾挪,气势恢弘。
剑舞之声刷刷作响,与之相对是道观石龟碑刻前,一株参天古柏默立庭中。昔日百姓于殿前膜拜焚香极盛,古柏大半时间就淹没在这浓浓烟雾之中。此刻烟消雾散,方显出它枝枯叶黄,无风自落,尽现衰败之意。古树底下,众道士一招一式接二连三,一形一阵轮番上演,汗流浃背,湿透衣衫。
待到寒鸦归巢,天空骤暗,顷间阴云集聚,淅沥沥小雨自天际垂直落下,如针似芒。连绵阴雨令人早生厌烦,但似今天这般苦热,一时寒雨沾衣,众道士却犹如久盼甘霖,兴奋所致心思早不在剑阵之上,方才的十分兴致也已减至三分。疤脸道人借故对众道士说道:“诸位师弟,今日咱们都操练辛苦,各自歇息去罢。”道士们闻言长剑入鞘,一哄而散。
等众人走远,疤脸道人独锁殿门,只身转入后院一处偏僻居所,径往北面耳房走了进去。未及一刻复又走出,手里却多了一壶正冒热气的香茶。他提壶来到正房檐下,轻叩门板,沉声叫道:“师父,请恕徒儿冒昧打扰您老清修。外面下了大雨,徒儿特意给您添壶热茶,也好暖暖身子。”屋内漆黑无应。
疤脸道人又把声音提高:“师父,您老人家可安好?”里面依旧一片岑寂。于是他小心环顾周遭,见无外人便仗胆推门而入。
屋里伸手不见五指。疤脸道人点燃一支残烛攥在手中,悄然进到内室,借烛光微亮四下探察,忽见前方高椅盘坐一位肃穆虬髯的道长,直惊得他手中蜡烛掉落,熄灭在地。
疤脸道人打了个寒噤,绷住身子未敢妄动。默等良久方敢重燃蜡烛。他将烛光缓缓照近,依稀窥见那道长满腮虬髯业已花白,面如重枣,双目阖闭,眉宇之间一股真气凝淤,严态威仪。
疤脸道人见了扑通一声跪倒,惊慌拜道:“徒儿知您素来不喜人叨扰,今番弟子误入静室,还望…还望师父莫怪。”怎知那虬髯道长额头虽有真气窜涌,却并无一丝惊动。
疤脸道人伏地半晌方回过神来,笃定这虬髯道长修行未醒,赓即全无戒心,竟而起身笑道:“哈哈哈哈,不枉我在这荒山破观蛰伏,受尽百般苦楚,今日终能告成大功一件!”
他见虬髯道长稳坐如钟,又忖静房重地不会有一般弟子寻扰,进而更加恣意妄为,胡乱在屋内东翻西找。不论桌榻柜屉、衣袍褥衾,凡屋中之物皆被他掀弄得七零八乱,就连这房子一砖一瓦、一木一梁也都被他敲击探视一通。然而残烛将尽,疤脸道人终无所获。他懊恼已极,一时又无计可施,只好推开半扇窗户长吁怨气。
此时窗外早已雨过天晴,众星朗朗。少时又见一轮明月轻拨云纱,灵光恍如水泻,正映照在屋内灰墙上的一幅水墨丹青之上。丹青卷首《东篱采菊图》五个大字遒劲有力。画上墨韵淡染,山色清悠。一仗藜老者手执黄花,嘴边含笑,半倚半坐在青篱之下,颔须飘拂,神采奕奕。画风写意绝美,令人心神往之。
疤脸道人移目定睛,眼光随月色流转,正落在此画上。猝然间那仗藜老者在月光映耀下摇身一变,竟化作了另一模样。疤脸道人大为惊异,瞪目细看,俨然正是一尊真武大帝趺坐画像。
“莫非此画暗藏玄机?”疤脸道人又惊又喜。不等他取下画卷观视,留白处又凭空浮现八个小字,正是:观空亦空,空无所空。疤脸道人口读心念,对这八个字反复推敲,待默念第三遍时却不由忐忑起来。
疤脸道人身居太和观,除了每日练功习武,在真武大帝尊像前念经诵文亦不在少,久之业已颇通道家经文。这字中内容分明是《清静经》中教人物我两忘之言。虬髯道长更每每藉此劝诫弟子做人勿动贪念。他深知虬髯道长人多智谋,平日脾气又怪,为人处世常教人捉摸不透。心虚之处不由失声惊呼:“哎呀!不好!”一个转身便要夺窗而逃。
熟料正值此际,虬髯道长突张双目,从椅子上趯然而起,双掌开阖,一道遒劲罡风便已将窗门封死。
原来这虬髯道长为了修炼上乘心法,三天前就已闭关入定。他将元神置于虚空寂灭,本应以纯罡之气封堵周身五脏六根、奇经八脉。只是近日他觉察到太和观异动,遂有意不闭耳识,防患未然。
至于那幅《东篱采菊图》,正是出自虬髯道长之笔。这位道长出家前本是泰安地界一个王姓官宦子弟。其父不但贵为朝廷命官,更是当朝一位书画大家,后因谋逆罪名牵累,冤死狱中。自此他家境每况日下,人丁凋敝,只得沦落街头靠卖画谋生。江湖漂泊数载,却在机缘之下得一奇人指点出家为道,授之以玄门武功。虬髯道长在武学上开蒙虽迟,却有十分悟性,数年间已修炼成一位当世高手,后又因与武当派产生千丝万缕的瓜葛干连,因而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关于这段旧事咱们以后再表,单说那位奇人不单传他高深武功,还教会他一手“阴阳笔”的书画技法。这种技法可将两幅不同字画重叠绘在一起,白天人眼所见是其中一幅画,夜晚在月光处则现出另一幅画。《东篱采菊图》便由该技艺绘制而成。此图明绘五柳先生陶渊明篱下采菊悠然自得,暗绘真武大帝庄严宝相,并书《清静经》八字箴言。阴阳两画皆呈现道家脱世清净、淡然全足之境,因而虬髯道长常年悬挂内室,聊以自勉。且他又是个熟思密虑之人,有心将此画正对窗口,入夜若有朋客来访,便可同邀品鉴画中玄妙;如遇歹人行窃,亦能稍作威慑告诫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