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事故调查问询室内。
孟傲冬像一个醉酒的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塔台下来的，也记不清是怎么来到这个安静得让人可怕的问询室的。
对面，坐着安全员梁铭和塔台主任石坚。
事到如今，孟傲冬不想辩解什么。直到现在，她都没搞清楚CCA101明明在已经下滑落地的过程中，为何突然要拉升复飞，这在她长达近20年的管制生涯中，还是头一次遇见。梁铭也没有向她解释。
本来，按照正常程序，孟傲冬应该立即在通信波道里询问机组突然复飞的原因，然而，当时在场的领导觉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不等孟傲冬向机组询问原因，就被要求离开管制室。
孟傲冬心情沉重地说道：
“你按规定和程序办吧，我接受一切处罚，哪怕坐牢。”
梁铭30来岁，头发就已经秃了不少。在进近、塔台和区调，所有的男性都被分成两派：光派和白派。没派，就是头发没了的；白派，就是头发白了的。这些管制员平均年龄不过30来岁，就已经因为巨大的压力，头发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早衰。
听了孟傲冬的话，梁铭露齿一笑，用轻松地语气说道：
“孟姐，你言重了，只不过一个事故征候，哪里用得着坐牢？不过嘛……”
梁铭的笑意中带着浓烈的虚假，甚至是揶揄，因而并没有改善室内紧张的气氛。
即使到今天，全国所有的管制单位，在一线拿话筒的女管制员数量也不过区区四五千人。石坚的年龄比孟傲冬还小，但是论资历，塔台的管制员中，就连管制室主任都没有孟傲冬老。
作为新中国最早的一批女管制员，孟傲冬年过四十依然坚持在一线，就凭这一点，全国没有第二个。也正因为这一点，从走上塔台管制室主任这个职位的那一天起，石坚就没有把孟傲冬当下属看待过。在石坚的心里，孟傲冬见证过中国空中交通女管制员发展史，就凭这一点，孟傲冬就值得尊敬。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思想意识强、业务技能精的女管制员，今天晚上却犯下了如此低级的错误，要不是石坚当时第一个发现情况不对，今天晚上非出大事儿不可。说不定，现在孟傲冬早已被民航、公安、国安、空管等各个层级、各个部门的调查组围攻，那样的话，到时候就不仅仅是她一个孟傲冬，塔台主任石坚、安全员梁铭都脱不了干系，再说大一点，甚至整个空管系统都脱不了干系。
那可是事关几百条人命啊！
从踏入空管职业岗位的那一天起，每一个管制员都深知肩上的责任重大，都深知这是一个直接与安全、与人命、与巨额资产相关联的高压职业，严重的工作失误可以导致入刑、坐牢的法律后果，其危险性可想而知。
气氛渐渐凝重。
梁铭脸上的笑意，已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刻板面孔。他的目光，如锐利的鹰眼扫过孟傲冬的面部，想要从她的神态中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虽已年过四十，但孟傲冬依然那么优雅，那么气质超群，当年“空管一枝花”的美誉可不是浪得虚名。
“当时为什么没有观察CCA101落地姿态？”梁铭问道。
就在这时，孟傲冬的手机突然发出“叮”的一声响，她低头一看，手机显示屏上，是儿子发来的一条短信：
“妈妈，你怎么还没回来？”
孟傲冬的神经，像是被刺痛了似的。她心里一紧，现在都快十二点了，17岁的儿子还在等她回家，而明天他还要上学呢……
虽然问询室禁止玩儿手机，但眼下她不得不回信息了。
她的手指刚在手机上移动，就被梁铭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孟傲冬同志，请注意纪律，这是在问询室！”
孟傲冬昂起头，带着挑衅的目光，勇敢地迎着梁铭的目光而去。
梁铭被这股狠劲的目光震慑住了。他不明白，眼下明明自己是“主审官”，孟傲冬是“罪犯”，看她这眼神，自己好像倒成了罪犯似的。
梁铭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身为一名安全员，他所听到的、看到的、接受到的思想和教育，全都是安全。今天出了这么大的安全事故症候，作为一名安全员，梁铭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
最先移开目光的，是梁铭。
在这场“目光大战”中，梁铭败下阵来。但他心里的怨气和怒火却在一点点积攒。
虽然能够觉察出空气中越来越浓的火药味，但孟傲冬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眼下，孩子就是她的唯一。
孟傲冬飞速地移动着指尖，敲下了一行字：
“妈妈今天加班，你快睡吧。”
在她敲字的过程中，梁铭满含着怒火的声音在耳畔如炸雷一般地响起：
“孟傲冬！放下手机！注意你的纪律！”
对于梁铭的警告，孟傲冬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现在，哪怕是天塌下来，也阻止不了她给儿子回短信。
漠视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睬，不回应。
很显然，梁铭感受到了这种冷漠和无视。
梁铭的怒火，每一秒都在成倍地增加。他强压着怒火，在心里想着：
“好啊，你对我不理不睬……等着瞧……”
回完短信，孟傲冬这才抬起头来。
“当时为什么没有观察CCA101落地姿态？”这一次，梁铭几乎是吼出来的。
给儿子回完短信，孟傲冬觉得心情比先前好了一些，她的语气不像梁铭那样火药味十足，而是显得有些平静地回答道：
“CCA101的落地跑道一切正常，我管着两条跑道，所以疏忽大意，没有观察CCA101的落地姿态。”
孟傲冬的这种平静，反而激怒了梁铭。
梁铭严肃地说道：
“大大小小的特殊情况你也遇到过无数次了。很明显，这是你的错误，而你管着两条跑道不是你疏忽的理由。作为一名有经验的管制员，你应该知道观察落地姿态是标准程序中的一环。海航的飞机使用36L跑道起飞，为什么不与CCA101相关，这种情况是要等到101接地以后才可以给海航的飞机发起飞指令。这些你自己参与制定的规则，难道也想不起来了么？”
孟傲冬点点头：
“这我都知道。所以，我也不想辩解什么，我请求组织给予我处罚。”
梁铭轻轻地叹了口气，既然孟傲冬不愿意多说，他也就懒得再问。原本……他还想网开一面，可既然孟傲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也就没必要给孟傲冬面子了。他现在唯一思考的问题是：检查报告怎么写？
梁铭公事公办，冷冷地说道：
“在调查清楚事实的真相之前，暂停上岗，不得离开这栋大楼；上报安全主管部门，等待进一步调查。这是安全管理规定。”
梁铭的语气，冷得像数九隆冬的冰棍。
就在梁铭站起身来朝外走的那一刹那，孟傲冬的手机又是叮的一声，这次儿子发过来的信息是：
“那好，打扰了。晚安！”
她的鼻子一酸，差点就要落下泪来。
梁铭狠狠地回头望了孟傲冬一眼，心想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按规定没收了她的手机。
梁铭走后，孟傲冬还不能离开航管大楼。看来，今天晚上只能在这里度过了，一切都只能等到明天早上九点，各部门的人上班以后，她才有可能重获自由。
漫无目的经过走廊的时候，孟傲冬发现模拟机室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一看，里面空无一人，她索性溜进去，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她失魂落魄地想着今天经历的这一切，就好像在梦中。一架满载旅客正在落地的飞机突然拉升复飞，而另一家满载旅客的飞机正在起飞，它们的方向一致，距离……越来越近……孟傲冬几乎不敢再往下想。
她的满脑子里都是飞机。落地的、起飞的，波音的、空客的，运客的、载货的……她越是想静下来，可脑子里矛盾冲突的场面越来越热烈，像是在上演一场旷世战争。她像服了兴奋剂，睡意全无。
她就这样撑着，熬着。她拿着手机，反复看了几遍儿子发过来的短信，本想打个电话回去问问，可现在他早已进入梦乡了，不便打扰，想想还是忍了。
看见手机短信，她就不由得想起刚才在问询室，梁铭那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心里就觉得一阵恶心。要是梁铭敢继续挑衅她，她一定会不顾一切站起来抗议。“我在管制员这个席位上干了那么多年，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虽然的确自己犯了点错误，可那也是因为……都大半夜的，给我儿子发条短信还不行吗？我已经把青春献给了空管，难道还要我把儿子都献给空管吗？难道还要我把生命都献给空管吗？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这里，孟傲冬的眼眶就再一次红了。
时间不知不觉地滑过，而孟傲冬睡意全无。想过了儿子，她的脑海里又开始想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比她刚在塔台席位上犯下的错误更严重。现在，她满脑子都被这件事情塞满了，犹如一团浆糊，犹如一团乱麻，让她的脑袋昏昏沉沉。就好像一部长期、高速运转的机器，因为缺乏润滑油而出现了火花。她不知道为何会出现今天这样的局面，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也许早在很多年前，这个祸根就埋下了吧，只是她一直后知后觉，直到现在才醒过来。哎，早知如此……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外面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本书为小说，请读者朋友勿对号入座，谢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