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不幸的莲花灯是纸制的,花瓣一浸水,火也灭了,没过多久就变成了一团废纸,可怜兮兮地漂浮在水面上。
“哇”的一声,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蹲在河埠头,望着湖面的一团废纸,嚎啕大哭。
清婉面色讪讪,有些不好意思,站在岸边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小女孩。
她清婉长这么大最怕两种人,老人与小孩,准确的说是老女人和小女孩。
张廷忽然拉着清婉走到最近的一个小摊前,交了钱,轻而易举的拿下了一盏小巧精致的琉璃莲花灯,交到清婉手中,温和道:“去吧。”
清婉很想让顾彦或张晋去,可想到自己才是罪魁祸首,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她走到河埠头边,捧着灯对小女孩微笑着说:“小妹妹,姐姐这盏灯赔给你好不好呀?”
小女孩止住了哭声,却只是泪眼朦胧的看着清婉,也不敢上手去拿。
清婉俯着身子等了一会,直接把灯塞到了她手中,咧嘴笑了笑,说了声:“不用谢。”便转身离开了。
他们放下的莲花灯引来了许多人驻足围观,清婉心里十分得意。人越挤越多,张廷牵过清婉的手远离了湖岸,低声说道:“你好像不大喜欢小孩子。”
清婉说:“我只是不会哄爱哭的小孩子。”
张廷想到什么,笑着说:“小孩子都是爱哭的,不过,你这样没耐心,我们将来有了女儿,可不能让你带了。”
清婉一怔,侧目看见他眉梢带笑,很认真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想的也太远了。而且他怎么知道是男是女呢?她又不是高产的母猪。她转移话题道:“你是怎么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猜对那么多道灯谜的?”
张廷笑着说:“其实,那些灯谜有一部分是我帮文兄想的,文兄前阵子特意让人在京中散布消息,称谁能全部答对他出的谜题,就有机会被邀请为他的座上宾,所以那些举子听说了消息,都特意过来挑战,希望能在春闱前,得到文兄的指点。只是,文兄刻意把题目出的十分刁钻偏门,就是想在考前搓一搓那帮举子的锐气,告诉他们,想走偏门是行不通的,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读书才是正事。”
清婉恍然大悟,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文阁老也太过分了,哪有这样故意打击人信心的。”
张廷说:“也没什么不好的,做官前总要先学会做人。旁门左道多想是无益的。”
清婉点点头,他觉得好就好吧。
她顺着香味,走到了卖羊肉包子的浮铺前,要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想拿一个给张廷,张廷摇了摇头,说:“你吃吧,刚才在酒楼没有吃饱吗?”
“咱都逛了快两个时辰了,再饱这会也饿了。”清婉看见他一直盯着自己吃东西,冒出一个想法,“你是不是嫌弃我太能吃了?我又不用你养......”
张廷笑了笑,说:“没有,你太瘦了。”又凑到她耳边说,“吃多些,好生养。”
清婉羞恼地低下头啃着包子,不想理他,这人怎么跟石嬷嬷一个模样。
他们沿着街边的商铺慢慢地走着,走到教坊司附近的时候,清婉的目光被一个卖毽子和空竹,九连环之类的小玩意的推车给吸引了。她记得,小皇帝有好多这样的东西,都是底下的大臣为了讨好他,从民间收集来的。
推车浮铺后头的楼阁上,几位浓妆艳抹的女子倚在窗扇旁,望着张廷说着笑,也不知在议论些什么。张廷察觉到了她们的谈笑声,扶过清婉的肩膀正想离开,其中一位美艳的女子摘下发髻间的山茶花,扔到了张廷的身上,还娇俏地挥着帕子说道:“这位先生,上来坐一坐啊。”
张廷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清婉便抓起了推车上的一个陶响球用力朝那扇窗户砸去。
楼阁上的雅间里顿时惊呼声一片,几位风尘女子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散了。
清婉扔了一个不解气,还想扔第二个,哪个女人这么不要脸,竟敢肖想她的男人。刚一举起来就被张廷拦下了。“好了,和她们计较什么。”
他摸着她的头发,觉得她怒气冲冲砸东西的样子特别可爱,只是一次就够了,免得闹出事。
“谁啊!胆子这么大!”
那扇被砸过的窗户探出一个男子的头来,朝楼下的人怒吼道。
张廷忙将清婉护在身后,抬头朝那扇窗户看去。
那名男子正是上官弘,他方才正与人在喝酒,谁知窗外忽然飞进来一个球,打碎了桌上的梅花酿,还弄湿了他的衣袍。他满怀怒气冲到窗边,这会看清了楼下的人,不由瞪大了双眼,气也消了大半。
张廷倒不是很意外,能进教坊司的,都是达官贵人,上官弘的作风他也早有耳闻。
上官弘怀着好奇心感慨,他竟然有幸能在这种地方碰见张廷,他后面的那位......虽然一直低着头,但八成就是长公主了。
张廷默然望着他,目光犀利,上官弘朝他做了个明白的手势,就把窗户合上了。
张廷搂过清婉的肩膀,说:“没事了,我们回去吧。”让张晋取了钱付给摊主。
清婉揪着他的衣袍,问道:“那人谁啊,那么凶。”
张廷想到她刚才躲在自己身后的样子,笑着说:“是上官阁老。”
原来是兵部尚书,难怪那声音那么粗犷。
他们回到长公主府外,张晋去吩咐车夫把马车拉过来。
张廷搂着清婉的腰,依依不舍地低头凑在她耳边说话,府邸的守卫看到,都害羞地低下了头,表示没眼看。
拐角处停着的一辆华盖马车上,霍江正掀开车帘朝那对浓情蜜意的爱侣看去,脸色阴沉得可怖。
清婉送走了张廷,正准备回府,严笙忽然走过来叫住了她。
“你怎么在这?”
严笙拱手道:“我们大人有请长公主到马车上一叙。”
清婉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街角处的那辆马车,嗯了一声,屏退了左右的护卫,独自朝马车走去。
清婉弯腰进了马车,就感觉一道冷冽的目光朝自己射过来,想着八成是方才的场面让他看去了。
“你找我做什么?”清婉躲避着霍江的目光,问道。
霍江神色严峻地看了她半响,脱口而出:“你们还没成婚呢!”
清婉抿了抿唇,又听他说道:“一个女孩子家,和男人出去玩到这么晚才回来,还当街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清婉不想与他多解释,说:“你不说正事,我走了。”
霍江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个做爹的没能力管住她,他今晚原本不打算亲自来的,可后来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得过来看看她。谁知,这个小兔崽子和男人出去玩到这么晚才回来,让他在这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不说,还叫他看见那种场面,他能忍住不气就真立地成佛了。
清婉偏着头看向车帘,等待着他回应,忽然发觉一个盒子放到了自己腿上。
她低下头看去,是一个黄梨木盒,顺手打开看了一眼,竟然是一套头面。原来他是来给自己送生辰礼物的,只是为什么是宫粉梅。
她合上盖子,讪讪道:“谢谢。”
霍江嗯了一声,目视着前方。清婉坐了一会,说:“你在等我一会,我有东西要给你。”
霍江心里有些惊讶,点了点头,表情依旧严肃。
清婉去了近半刻钟才回来,把一封信递给霍江,说:“这是......母亲留给你的信。”
霍江接过信,一脸不可置信,静姝给他留了信?静姝不仅给他留了给女儿,还给留了封信?
而现在,人和信,都同时在他身边,他感觉自己孤寂黑暗的人生中,头一次照进了一道光芒,他握着信的手微微颤抖着。“这真的......是你母亲留给我的?”
他还以为,静姝死前只给张廷留了话呢......
清婉看见他吃惊的样子,心里不大好受,“对,就是给你的,我却什么都没有......”说完,便掀开车帘跳下了马车。
霍江愣了一瞬,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展开有些发黄的信笺,撇了一眼,又合上了。
这封信,应该是她临死前些的吧,用的还是东真语。
她会和他说些什么?
和清婉一样说他自私虚伪无比,说他毁了她的安宁日子,说她恨透了他......
霍江忽然有些不想看了,他把信笺塞回信封里,收到袖中,额角突突直跳......
齐国公府栖云阁。
田静娴坐在炕上绣一只冬袜,桌上放着一盏烛火,一杯羊乳。
魏嬷嬷端了盏烛火进来,放在桌上。
田静娴抬头问道:“老爷回来了吗?”
魏嬷嬷说:“回夫人,老爷刚刚回来,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佛堂了。”
田静娴说:“这么晚了还去佛堂?”
魏嬷嬷说:“是啊,还特地吩咐了不许任何人过去打扰。”
田静娴叹了口气,说:“他这个人,每次遇到什么烦心事,就喜欢一个人待在佛堂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我这个做妻子的,却什么也不能为他分忧,实在是不尽责。”
魏嬷嬷安慰道:“夫人怎么能这么说呢,您每天把这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从未让老爷操过半分心,还不算尽责吗?”
田静娴拿了把剪子剪去线头,说:“容安如今常在国子监住,家里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务需要我特别操心的。你把这两双袜子收好,明天给容安送去吧。容安这阵子读书辛苦,连上元节都不回家陪他母亲过,但愿他这次,能考取功名,给咱齐国公府添添光。”
魏嬷嬷接过冬袜看了一眼,说:“夫人,这都第几双袜子了,少爷穿不了那么多的。”
田静娴愣了愣,说:“那我明天给他做件中衣,就用上次佟掌柜送来的拿匹料子,穿在身上最舒服了。”
魏嬷嬷很想说,其实前两天才刚做过一件中衣,上回她去给少爷送衣服,看见少爷的衣柜满的都堆不下了,只是她一想到夫人每天除了给少爷做衣服袜子和修剪花草,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把话给咽下去了。
“那奴婢明天去帮您准备料子。”
佛堂里。
霍江跪在佛像前,望着跳动的烛火,心绪惆怅。
佛堂里很冷,没有烧炭火,他身上外出的披风还未解下,跪在蒲团上整整一个时辰,才慢慢重新拿出了那封信,他轻轻地展开信笺,那陌生又熟悉的称呼映入眼帘。
“舜钦,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人世许多年了,你能看到这封信,可能说明你还没有放下我们的过往,重新开始生活。我们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了,她从小就不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孩子,她知道你曾对我做过的事,也许,当她有了能力以后,会不顾一切地去寻找她想要的答案,最终找到你的身上。
所以,我把这封信交给了张崇璟,希望他能及时制止你们之间的冲突。
我知道你一定会怪我,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你真相,请原谅我的懦弱,自从婉婉出生,我没有一天不是在忧喜交加中度过,依靠着苏淮对我的宠爱,他从未发现,他捧在手心疼爱的小公主,长的越来越像你。我佟佳·静姝,此生最愧对的人,就是苏淮,和你无辜死去的母亲。我没有办法面对你母亲的死,也没有办法对我的亲兄长置之不理,所以我选择了离开。我以为,将自己的余生禁锢在深宫中,便能平息一切的恩怨,可是我大错特错,我从未想过苏淮对我的感情,是那样的热烈而真挚。我无法无视他的情感,和清婉的安危,冒险与你离开。十年的相处,我对苏淮除了愧疚,再无其他感情,甚至我的族人和兄长因他的糊涂而冤死,我也从未真正的怨恨过他,他只是一个被迫选错了路的可怜人罢了。
我写下这封信的日子,是天熙十二年二月二十七,我肚子里的孩子,刚刚满三个月,它在我肚子里很乖,比婉婉安静多了,可它却马上就要随着我一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