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赵婉宜回到胜意阁,都已经戌时正了。
她命人将赵景煦放在小榻上,取了暖炉给他捂身子,又亲自给他盖了被子。
顾嬷嬷心中暗暗吃惊,五小姐从前从来不会做这些事情,如今她真是越发叫人看不透了。
赵景煦有些被这阵仗吓住了,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听着赵婉宜一句句地问话,他就一句句磕磕绊绊地答。
“你常常跑出来吃雪吗?”
“冬天…会……夏天,有野菜……”
“你每日里都吃些什么?”
“春天有青菜,馒头,冬天有咸菜,窝窝头……”
屋子里的人都是一惊,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景煦。这样的伙食连三等丫鬟也不会吃,他一个侯爷的庶子,再怎么样也不会吃得这样清苦啊!可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不对劲,脸上的表情也十分理所当然。
赵婉宜心中一酸,又问:“没有肉吗?”
“有……嬷嬷吃肉,我馋了问她要,她也不给……”赵景煦说着说着忽然哭起来,“嬷嬷别打我,我再也不敢偷肉吃了……”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来,不明所以,赵婉宜猛地掀开他的被子,借着灯光这才仔细地将他看了个清楚,他穿的衣服灰朴朴的,上头打了好几个补丁,衣服袖子都短的厉害,几乎将整个小臂露在外头。她将他的袖管撩上去,就看到他从手臂开始几乎遍布全身的伤。
那伤痕看着已经又青又紫,想来是用什么圆钝的东西打得,短期内不会留印子,打完过几天才会出现青紫,而且很久都不会消去。
几个小丫鬟已经面露不忍,心肠软的眼泪都快掉出来。这哪是一个少爷,分明比外头的乞丐过得还要不如!
难怪!难怪前世赵景煦会自己跑出去,还摔了一跤成了傻子!根本没有人照顾他,而且本该随时随地守着他的嬷嬷,压根就不疼他!
饶是一向冷静淡定的赵婉宜,此刻心头也燃起了滔天的怒火。她本想立刻叫伺候他的嬷嬷过来,顾嬷嬷却道:“五小姐,今儿天太晚了,若是贸然叫人来,恐怕要闹一晚上,大家都不得安歇了。”
赵婉宜紧紧攥起了拳头,好不容易才把这口气憋下去。前世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庶弟,但她绝对相信,以程氏的为人,是绝对不会指使手下的人做出这些事情的。
她倒是想知道,是谁给了那嬷嬷这么大的胆子,敢打骂主子,不把庶子当回事。还有那白姨娘,也是稀奇,自己的儿子受了委屈,她竟也半点不管?
疑点越来越多,赵婉宜叹了口气,这事处处透着蹊跷,看来还得明天叫人禀报了程氏,一道把事情弄清楚。
她又想起赵景煦身上的伤,恐怕时日也不短了,她想着,这伤是决不能给大夫看见的。大夫毕竟是府外人,若是传了出去,侯府的名声也会扫地,想了想,就让人拿了治伤痕的药膏来给他抹了,这才放下心来。
赵景煦吃了些糕点,又喝了姜汤,便不再腹痛了,身子也暖和起来,大夫来的时候,他已经缓过来了。大夫开了些驱寒祛湿的药,赵婉宜吩咐人去煮来给他喝了,将他安置在自己房内的的偏室,派丫鬟照料着,这才放下了心。
回到主卧时她已是累得要命,又想起梅花一事,好在顾嬷嬷事先已经叫丫鬟将梅枝先用雪水养起来,明日再修剪了送人。
她安了心,也喝了碗姜汤,由喜鹊伺候着梳洗了一番,脸刚碰上枕头,不消片刻就睡着了。
赵婉宜这一觉睡得沉,连顾嬷嬷进来给她掖被角也未曾察觉。待她醒过来,天都已经微亮了。屏风外面隐约传来踏枝起床穿衣的声音,赵婉宜听着却格外安心。
她怕她这两天都只是在做梦。
在床上赖了片刻,赵婉宜叫人进来伺候梳洗。等一切完毕,她走进偏室的时候,赵景煦也醒了。
刚睡醒的煦哥儿还有些迷糊,但是他看见赵婉宜,目光就已经亮了几分。他记得昨晚是赵婉宜把他带了回来,给他取暖,给他看病,还给他吃的,于是对着赵婉宜就是一个大大的笑容。
赵婉宜瞧着他那傻笑的孩童模样,也忍俊不禁。
她一早就叫人去赵景晖那里拿了几套他小时候穿的衣服,给赵景煦先将就着。
待丫鬟将他拾掇好了,赵婉宜便领了他往程氏那里去。
一路上的丫鬟婆子见她亲手牵着赵景煦,都是满面惊愕。瞧着他们不明所以地样子,赵婉宜就知道,府里的人都快忘了还有赵景煦这么一个存在了。
也难怪赵景煦的嬷嬷怠慢他。
赵婉宜又想起昨晚她看见的那些伤痕。打在身上,得有多疼。
这样想着,她心头的火气又添了几分。
走进程氏的屋子里,白姨娘已经候在那里,正在亲手给程氏摆碗筷,看见了赵景煦,白姨娘的手一抖,险些把筷子摔掉了。
她眼里的焦急和担忧赵婉宜都看在眼里,不免放了几分心。看来白姨娘对赵景煦还是关心的。可是为什么她既然关心,却不知道护着儿子,只晓得一味懦弱忍让?
重生这一世,因着自己前世的缘故,赵婉宜最恨的就是人善被人欺的事情。善良不要紧,可若是给人威胁到了自身利益还要善良,那未免也太窝囊了!
她看了看白姨娘,低头又问赵景煦:“你要去你姨娘那里吗?”
赵景煦看了看赵婉宜握着自己温暖的手,又看了看白姨娘怯懦的模样,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赵婉宜又是心酸又是欣慰。俗话说子不嫌母丑,白姨娘纵有再多不是,也总归是赵景煦的生母,赵景煦也算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赵婉宜给程氏行了礼,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你今日怎么会带着煦哥儿一道过来?“程氏问赵婉宜。赵婉宜的院子和赵景煦的院子完全是两个方向,而且照例说,赵景煦要来,也理应是白姨娘带着过来,怎么反倒是赵婉宜带他过来的?
程氏想起今天早上她还没起来,白姨娘就已经过来请安的事情,越发觉得不对劲。
白姨娘牵过赵景煦的手,惶恐不安地给赵婉宜请安。
“白姨娘,八弟身边伺候的嬷嬷,去了哪里?”赵婉宜也不多话,开门见山地就问了出来。
白姨娘的脸色就显得犹豫起来,她看了一眼程氏,小心翼翼地答:“李嬷嬷…近日有些不适,婢妾让她在屋子里歇息了。”
“是吗?”赵婉宜冷笑了一声,赵婉宜又道,“顾嬷嬷,你来说!”
程氏看着顾嬷嬷,有些不明所以:“顾嬷嬷,听说你昨夜里病了,今日已经好了?”
“回夫人,老奴没病,昨夜里小姐看梅林花开的正好,就带着奴婢们去梅林,想采些梅枝给您和老夫人。结果就碰上了八少爷……正在雪地里吃雪,吃得肚子疼,躺在地上哭。”
白姨娘抓着赵景煦的手狠狠地一收紧,眼底立刻涌出了泪花。
见程氏瞪大了眼睛满脸诧异的样子,顾嬷嬷又道:“小姐就吩咐奴婢们,去请大夫,怕惊动了您,就只说是老奴病了。”
程氏又看了看赵婉宜,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宜姐儿如今也太聪慧了些……过于早慧,会不会不太好……
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赵婉宜已经连声骂道:“母亲,八弟身边伺候的李嬷嬷着实可恶!我听八弟说,平日里他只吃青菜、馒头,到了冬日,就只有咸菜和窝窝头了!您说这怎么可能?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可是如果这不是真的,八弟有怎么会为了填饱肚子而想到去吃雪?八弟还说那嬷嬷还不给他肉吃,他要吃,嬷嬷还要打他的!”
说着她又下了位子去牵赵景煦的手,将他手上的伤痕的露了出来:“我昨夜已经吩咐人给他上过药了,不然这伤痕一定还要可怕!”
程氏的面容也沉了下来,她不由看着白姨娘:“煦哥儿出了这样的事,你怎么闷声不响的,也不来告诉我?”
白姨娘方要张嘴,眼泪就先掉了下来,她连忙跪下来道:“夫人,婢妾知道夫人好心肠,可婢妾…不敢说…若是李嬷嬷知道了,必定又要动怒……”
“白姨娘,一个嬷嬷,你怎么还怕了她?”赵婉宜又气又恼,“你看看八弟这瘦小的模样,哪里像一个四岁孩子,分明不过两岁!”
赵婉宜好说歹说,白姨娘仍是吞吞吐吐,她只好又对程氏道:“母亲,府里的人都知道,你一向大度公平,可眼下却出了这等事儿,爹爹知道了必定也要生气。且不说咱们三房的人怎么看,若是叫二房的婉茹表姐知道我有这么个弟弟,都必定要笑话死我了!”
赵婉宜这一番话说的半是理智半是骄纵,说到后来她不由跺起脚来,甩着程氏的手臂撒娇。
程氏忍俊不禁,心想,原来她这般着急,还是因为怕被二房的茹姐儿笑话。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心里这样想着,对赵婉宜就放心了几分,转过头来吩咐人去将那李嬷嬷带过来,自顾自开始用膳。
白姨娘便不敢再哭,站起来伺候程氏,只是还是忍不住小声抽噎着。
赵婉宜也拉着赵景煦开始用早膳。不管怎么样,总是要先吃饱肚子再说的,一会儿说不定就有一场恶战要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