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家家炊烟袅袅，穿过破旧不堪的尾街，避过脏水横流，鸡屎遍地的小道，黑虎背着双喜，终于到了家。
一路上不乏好事的婆子们伸直脑袋，指指点点，交头接语，双喜也顾不得了。
她浑身都疼，这刻进了家门，心一放松，更觉着抓心挠肺的难受。
李四娘已经回来了，听到敲门声开门，瞅到屋门口扶着女儿的黑虎，马上黑了脸。
柳眉上挑，凤眼微眯，殷桃红唇紧抿，李四娘杵在门口，一双凤眼来来回回，毫不客气打量起黑虎，因为生气，那头上铜钗根上垂着的流苏也跟着抖动起来。
双喜瞅这架势，心知不好，生怕李四娘说出什么难听话，赶紧催着黑虎走了。
进了院子，关上门，掩上门栓，脸黑的要滴墨汁的李四娘劈头盖脸把双喜一顿数落，“大白天的，为啥他背着你回来，你个大姑娘家，嫌不嫌丢人？娘说了多少次，他一无钱财，二无祖产，你咋还要与他牵扯呢？”
双喜看她娘那副嫌贫爱富的嘴脸便有些心烦，浑身难受，更不愿意再听她多唠叨。这刻三喜闻声也上了前院，看到双喜浑身的落魄样儿，眼眶子立刻就红了，还未开口说话，双喜就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双喜倚在三喜肩膀上起身朝院里走，冲着李四娘道：“娘，我累了，回头再说与你听”
李四娘哪里是三言两语好打发的，还要追问一番，突然就注意到了双喜的这一身不男不女的行头。她疑惑着上下打量一回，蹙眉问道：“你为何穿成这样？这是干啥去了？”
双喜叹口气，看这架势，不解释自己的行踪，不说个清楚，今日是不想安稳睡觉了。
扶着三喜一拐一拐走到堂屋门口，坐在青石门槛上，双喜淡淡道：“大哥偷了我的钱，我去向他讨银子，揍了他一顿，也被人打了顿，黑虎哥带我看了大夫，背我回来”
“啥？你打你大哥？就为那几个破铜板子你打你大哥？”
李四娘不待她说完，急着冲她嚷叫起来。
双喜也跟着沉下脸庞。
她就知道，她娘一向就偏心那个便宜儿子，果然到了这时候，就急巴巴心疼上了，全不管她的死活。
“打他怎么了？我就还打他了！他不偷我东西，我能打他？”
双喜不客气反问道。
身心都累，双喜再没精神与老娘周旋，又着实心里郁闷，她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费那个脑子再去讨好李四娘。
她李四娘要偏袒她的便宜儿子，可以，那就她自己偏袒去，可别指望着这家里都听她的，都拿他当大爷，让着他！
李四娘不把她当闺女看，她自己总要给自己争口气，不让人拿扁搓圆任意揉捏。
李四娘是做梦都没想着双喜能顶嘴，气的一张脸通红，手指头差点戳到双喜额头上，点着她道：“好好好，翅膀硬了不是，敢跟娘顶嘴了不是？日日好吃好喝伺候着，养出你这个不孝儿了不是？”
双喜阴着脸撇开，低声道：“娘想如何？跟您一样被他偷钱了，我还得好声好气的谢谢他帮我花钱？”
郑有福以前也偷过李四娘的钱，不声不响的，也过去了，李四娘并未追究，双喜心里清楚，她娘这是想着她也当那缩头乌龟呢。
可惜她做不到，她没指望着那便宜儿子养老呢！
“娘，以后您要疼儿子，我不拦着，只是您也别想着管束我，让我把他当儿子疼，他不是我儿子，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双喜一口气把狠话都撂下了，这会儿心里蓦的轻松了许多，吐出一口长气儿，双喜抬眼瞅李四娘，就见她哆嗦着嘴角，眼睛瞪得很大，似乎不认识她一般看着自己，全然没有骂孙氏时，伶牙俐齿的样子了。
“双喜，你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你胆敢说这样的话？你是不是中邪了？”
中邪？双喜一惊，想到定是自己所言与之前那窝囊双喜太不一致了，才招致李四娘这般问话，不过现在她也不在乎了，
索性就着话说道：“我是中邪了，娘你好好的亲生闺女不疼，日日惦记那便宜大哥，您让我们怎么想？您就指望他，您想过没有，他要不养您，您还能把他怎的？”
“我不指望他，我难道还指望你两个赔钱货？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不要我花钱办嫁妆已是不错了，还指望后半辈子借你们的光过上好日子？那才是做梦！”
李四娘毫不客气，半点颜面都没给双喜留着，抻着腰气的脸红脖子粗。
争吵到了这一刻，双喜已是再没了继续扯下去的心思。
早知道就是如此结果的
当下就心灰意冷，她一瘸一拐站起身来，拂开三喜欲要搀扶的的手，自个慢慢进了闺房。
“哎，你这是作什么态度，有你这样与娘说话的？养了你十几年，真当自个是个富家小姐了？”李四娘不依不饶，还在高声责骂，双喜也懒得听，懒得理会了，回屋后她也不吃饭，也不洗澡，就这般躺进了被子里。
外头渐渐黑了，三喜来叫她起来吃一口，双喜叹口气，打发她走了。眼睛在屋子里梭巡一圈，心里无端端生了万般憋屈。
这样的一家人，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这样的一个穷家，在她娘眼里，她好像得了多大的恩惠似的
哎！双喜再叹口气，摸了摸身子。
浑身上下，一包刺，瘦的没有半两肉，十五岁的年纪，本是该发育的胸脯，也跟个小笼包似的，不见一点儿长进，胳膊腿儿细瘦的与那麻杆好不了多少，浑身上下，除了一张脸还能看，其他地方就没有能看的了
这就是她娘嘴里说的好吃好喝也许她是该为自己想条后路了！
这一晚，三喜也早早上了床，姐妹两个抱得紧紧的，团在一起，一如无数个落雪之夜一般，相互取暖。
天气不冷，可心早已凉透了，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一无所有的家世，也只有这点姐妹情还值得贪恋
“三喜睡了没？”双喜淡淡问道。
“没二姐，我很怕”三喜抱紧了她。
“不怕二姐今日把钱要回来了，二姐以后把钱藏起来，连你都不能告诉了，你别怪二姐好不好？”
“嗯”三喜轻轻道。
双喜搂紧她，“放心，我打他打的狠，以后他不会寻我们麻烦了，你别怕。”
“嗯”
双喜叹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又道：“明日姐姐不能给王婶和秋伯送蛋了，你早点起，早点帮着去，咱偷偷赚钱存钱，等存够了，二姐带你离开这个家好不好？”
“二姐”三喜哽咽起来
“不哭，不哭”
瓦屋里声音渐消，重归宁静。
小院上空，乌云遮蔽的月弯儿偷偷露出了脸，撒下点点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