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雪是个孤儿。
大宇朝开国三百六十七载，在宇成三百六十三年，整个大宇遭受了最大的一场旱灾。
帝都发令各地发放粮仓，可惜贵胄无道，贪官当道。京都里下令开仓赈济灾民，发送下去的粮食一层剥了一层，最后到了百姓手里，只剩那么一把薄的稀凉的水粥，连清汤都不如。
最雪上加霜的是，两个月的旱季过后，又逢一场罕见的蝗灾。西北一带的田地一片干黄，原本的水田干涸，黄泥上满是龟纹，裂的像张孩子的嘴。铺天盖地的蝗虫紧接其后，它们从地下钻出，黑压压的一片，吞噬尽一切能吃下肚的东西，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原本指望着早季过后还能播下一片种子等待下半年的收成的百姓们，不仅万亩良田颗粒未收，有的郡县甚至连最后剩下的种粮都被蝗虫吃去，无力赋税不说，这蝗灾已经活生生的断绝了他们的活路。
眼看着生计无望，流匪作乱，官逼民反，百姓不堪其重，最终各地农户造反，饥民揭竿而起。
大批难民涌入京都朝语，百姓们面黄肌瘦，瘦骨嶙峋，时常有人倒在去往粥棚的路上，或者是被人踩踏至死。那些饿的只剩最后一分气力的百姓们，时常倒在那些富丽堂皇的宅院门口，在酒肉臭的朱红色大门门口，成为一具没有人知道性命的枯骨。
搭建粥棚发放粮食的赈灾点，刚倒进去的米落入沸腾的开水里，都有人伸出手去朝那锅里伸出——无数人蜂拥而上，有人的手伸入那滚烫的水中，瘦的青紫见骨的手上顿时皮开肉绽，烫起一连串可怖的水泡，他们争夺着米粥，哪怕那些米粥稀薄的发亮，哪怕那些开水会让他们皮肉尽烂。
江中雪亲眼看见有年纪和她一样大的小孩子，用饿的皮包骨的手去抓那滚烫的米粥，把它们从水里捞起来，再塞进肚子里。那是生的米，他可能是饿极了，在江中雪伸手拽开他的时候，那个单薄的甚至有些面黄肌瘦的少年不知道从哪里爆出了一种惊人的力量，他推开了江中雪，红着一双眼睛，像是夜里饿极了的野狼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江中雪，手里还在继续塞着那些半生不熟的米。
江中雪几乎是饱含着热泪看着他一口一口吃完了这些原本不可能吃下的米，那米的数量那么多，几乎快是他一个人的重量。她亲眼看着他吃的脸色发青，吃的肚皮浑圆，吃的双眼通红。
米是会膨胀的，它在他的胃里膨胀变大，无论江中雪怎么红着眼睛又打又骂的让他停下来，可是那个小孩子还是停不下来。他死命的往自己的嘴里塞着米，眼泪顺着他的脸流到腮边，他呜呜咽咽的吃着，含糊不清的说道：“我，我停不下来啊...........”
直到他的尸体僵硬脸色苍白，那死不瞑目的孩童手上，都紧紧的抓着一把米。手背上青筋暴起，江中雪费尽气力，都掰不开他的手指。
那时候江中雪才十三岁。
跟随者难民涌入京都的孤儿们，在踩踏和饥寒交迫里，死伤惨重。
秦若的马车，从朱门枯骨上碾过。
秦若坐在软垫上，夏日炎热的天气里，马车里盛了一盆冰砖，寒气缭缭的白雾驱散了夏日的闷热。
她的右手捧着一本残卷，那是她父亲秦相爷要求她所学的女经。为了避开父亲的眼线，她把女经的书封给裁了下来，里面装上了一本残卷的野史。她正看着的一章，是写的前朝的商法革政。
读这种书是大逆不道的，尤其她是个闺中秀女。
秦若细细的捧读着那本残卷，马车平稳的碾过京都巷道的青石板，却突然的颠簸了一下。秦若稍微抬起头，便听到外面有马夫的叫骂声响起：“哪里来的死叫花子！快滚快滚！”
一声鞭子的脆响声凭空响起，马车停了片刻没什么动静。半响后，有两道鞭子的脆响声，一阵皮开肉绽的闷哼声。
马夫掀了帘子，露出一张五官粗狂神色不屑的脸，却是朝秦若说道：“小姐，这死叫花子就挡在路中间，要不小的下去把她拖开？”
秦若掀了掀眼皮。旁边的一个婢女扬了眉，看明白了她的意思，只朝外清脆的说道：“这是怎么了？讨饭的也是被逼得没了办法，何苦打别人。赏那叫花子一点钱，叫他让开便是了。”
透过那马车帘子的一角，地上有个漆黑的人影，倔强的站在那红枣大马的面前，兀自张开了双臂，死死的挡在了她们的马车面前。
又瘦又小，单薄的可怜。
马夫得了回答，一脸怒气的出了去。帘子放了下来，马夫的声音隔着一层帘子，只朝那小叫花子说道：“喏，我家小姐好心，赏你两个钱，拿去买东西吃，莫要在挡道，仔细我拿鞭子抽你！”
秦若低下头，正准备继续看那前朝旧事之事，马车外的叫骂声又响了起来：“你个小贱种，怎么就不听劝，你非要挨这顿抽才肯甘心是么？”
马鞭狠狠扬下，在空中挽出一个鞭花，带出一串梅花般的鲜血点点。秦若看了一眼那个婢女，婢女也被那一下吓住了，只有些害怕的朝秦若道：“小姐............”
如今手里拿着鞭子的马夫并非一般的马夫，这些天京都里涌来大批难民，京都里时常□□。许多贵胄富家怕遇上些不怕死的难民，惹出事，都让有些功夫的人来当赶车的伙计，若是路上遇上不测，还能保全一二。
她们今日赶车的马夫曾经是京都里精卫军的小头目。宋磊年轻时五大三粗，因为爱喝酒惹事才没得了善终，如今来做了秦相府的护宅，因为有些功夫，所以这些日历被秦相爷指派来做秦若的马夫。他生的壮实，算得上是虎背熊腰，就算不说有武功，那一鞭子下去，常人也是挨不住的。
秦若兀自镇定，宋磊生性莽撞，不然照他的功夫能力，只怕会在精卫军里做的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若不是他素来随性惹恼了上头的人，又哪里会沦落到做她们秦相府一个小护院的身份？
只怕宋磊发起火打起人来，就算秦相爷亲自站在这里让他住手，他也是不会听命令的。
秦若扶了帘子，听到那皮开肉绽的闷哼声和宋磊手起鞭落的破风声，只轻声道：“宋护院，住手。”
在这话语间，那个小叫花子又挨了两三鞭子，闷哼了两三声，却始终没有哭出声来。
她猩红着一双眼，死死的盯着宋磊的眼睛，兀自半跪着，依然义无反顾的挡在那马车前进的路上。
旁边也有衣着破烂面黄肌瘦的叫花子三三两两的对着这个马车指指点点，但大多数人脸上是惊恐和害怕，见宋磊那两道惊雷似得眼神扫了过来，连忙扭开头装作没注意的模样。
宋磊勉强压制住自己心底的火气，将那枚丢在地里的铜钱踢到那个叫花子的面前。
那个叫花子被抽了好几鞭子，背上，手上，被抽开的衣裳下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若是没有人及时救治，眼看是活不了了。
秦若低头看她。
那应该是个女孩子，少不经事的，跟她年纪一样大的女孩子。她蓬头垢面，瘦骨嶙峋，长长的头发因为污垢太厚太多，已经打起了结，纠结的缠在她的头上，整个人身上脏兮兮的，又混在鲜血里，如同一个落魄的野鬼。
鲜血从她的伤口中流淌而出，打湿了她本就脏的看不出面目的破烂衣裳。
那脸上伤口遍布，兀自让人心惊。巴掌大小的一张脸，隐藏在乱糟糟的头发里，一双琉璃般层层叠叠恍若流光的眼睛里，恨意灼热，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
她在恨她，恨她这个坐在轿子里见死不救为富不仁的贵小姐，秦若心想，如果现在这个倒在地里的女孩子还能动弹，她的手上还有一把刀，这个濒死的叫花子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杀死。
秦若怜悯的看着她，却也只是看着她。宋磊收了鞭子，只朝她呸道：“晦气，真他娘晦气。”
见五大三粗的宋磊又将目光扫了过来，原本指望这个小叫花子能打动着马车里的贵小姐，这些难民再好过去挨着在马车下求，总能分几个铜板。没想到这个马车里坐的是个为富不仁的主，那么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姑娘，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家的马夫打死了人，连眼睛也不带眨一下的。众多难民知道自己讨不了好，再看宋磊那副吃人模样，吓得连忙四散走开。
马车又重新转动起来，咕噜噜的转动，哒哒的碾过青石板。宋磊坐在马车上，手里握住马缰，又转过头回去看依旧站在那里的秦若。
整个巷子里，只有这么一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濒死的女孩子，还有一个站在那女孩子面前的贵小姐。
为富不仁的贵小姐。
若是宋磊没有打死这个小叫花子，那等会儿被围在中间出不去的，就该是她秦相府的马车了。
难民们饿疯了眼，有时候，连人肉都吃的。
秦若惋惜的看着她，看着生命的光彩从她的眼里渐渐消散。她拿出一枚银子，咬唇放在了她的手边，只轻声道：“真可怜。”
可是刚刚那群面黄肌瘦有气无力的人，又有哪个不可怜呢？她秦若若是可怜的来一个，其他人就会蜂拥而上，她秦若有多大能力，又可怜的来几个人？
小叫花子没有看那枚银子，她只是自顾自的伸着手，朝秦若徒劳无功的伸着手，似乎祈求她的最后一点温暖。
秦若看着她半响，终于还是伸出了手。
那个女孩子身体极为虚弱，瘦骨嶙峋，大夏天的双手冰凉。秦若握着的那截手腕腕骨纤细，像是仙鹤的脚，清脆易折。
那女孩子抓住了她的手，眼眶泛红，恨意却依旧灼灼，她猛地拽住秦若的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爆发出的气力，狠狠的张嘴咬住了她的手腕。
血腥味四下蔓延。秦若微微蹙眉，剧痛下，她没有动弹，只是皱着眉看着她。
宋磊刚收了鞭子，这下看见小叫花子咬了秦若，顿时怒由心生，下了马车便抽出鞭子，一扬手又要来抽这个奄奄一息的叫花子。
秦若任由她咬住手腕，眼睁睁的看着她的眸色黯淡了，鲜血喷涌的手腕上留下了两排清晰的牙印。宋磊站在她后面，看她神色黯然，只说道：“这样的难民又千千万，小姐又可怜的来几个？除非推翻.........”
他说到一半，自觉失言，也不再说了。秦若收回手，看小叫花子的头已经垂了下去，只说道：“你说得对。”
与她年纪一样大的女孩子，有着漆黑长发，有着巴掌小脸的女孩子。
秦若抬了脚，宋磊侧身，让她回到马车。
可就在她抬起脚步的那一刹，有一双苍白瘦骨嶙峋的手猛地拽住了她的裙摆。鲜血顺着手指淌下，那个宛若地狱修罗一般嘴角淌着鲜血，脸色却苍白如纸的叫花子，猩红着双眼，死死的抓住了她的裙摆。
秦若愕然回头。
那江氏的孤女趴在地上，艰难的抓住她的裙摆。染血的五指在她的白色裙裾上留下殷红的血迹，刺目的打紧。
她嘴角淌血，将一双苍白却柔美的唇染得如枫如火，她睁着一双亮的吓人的眼睛，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悬浮于水面的稻草，嘶哑喊道：“求求你........”
“我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