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杨松子说完，江中雪懒懒的躺回榻上，素白如玉的手拨弄了一下那绣着繁复花案缀满宝石的薄毯。
玄衣不动声色，江中雪却不以为意的慵懒笑道：“真不愧是班淑公主养下的一条狗。”
杨松子不知道江中雪所指是何人，但也隐约猜得到她说的那个人必然是大理寺里的某个人。
杨松子说完这一通，心情稍微平静下来。江中雪侧躺在榻上，杨松子的目光不敢直视她，却还是不经意的掠过了她的脸。
面若冠玉，上面带着些稍微失色的苍白，长长的睫毛下圈着黑曜石般的眼睛，眼眶下一片乌青之色，眼圈周围还有些宿醉的惨淡的红肿。
但这都不影响她是一个绝色的美人，美人略带虚弱的苍白，美人醉了酒的红肿眼眶，在这张勾魂摄魄的脸上都无妨，她再怎样，那也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杨松子不经意的瞥见江中雪苍白而虚弱的脸，心下即刻生了些心疼。他的主子是世上最心好的公子，但是却总是有人不识好歹，将她说成是妖魔鬼怪。
这思来想去，他便有些失了神，不知不觉的抬起了头，有些犯上的盯着江中雪。
玄衣站在旁边无动于衷，仿佛没有听到江中雪那明显带着鄙夷的话。他的眼睛扫到杨松子，眸光突然一沉。
江中雪定定的想了一会儿，又朝杨松子开口说道：“无事了，那便退下吧。”
她是故意装作没有看到杨松子那复杂而惊艳的目光。她不想与自己家府里的人生了嫌隙，再重蹈了当年的覆辙。
色字，伤人利器也。
听她这样一开口，杨松子突然惊醒，发觉自己这样逾越，实不该用这样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自家主子。他当即跪安，懊恼而愧疚的跑了出去。
玄衣站在旁边，目光沉沉，半响才略带不悦的叹气说道：“大人，若是有外人在明晓你是个女子身份的情况下，还这样不知好歹的盯着你看，玄衣必然会是要剜下他的眼睛的。”
江中雪看着杨松子匆匆跑走的窘迫的模样，只坐回榻上，朝他苍白着脸说道：“别忘了，我是江府的公子。”
在杨松子已经走远了看不见的地方，江中雪的脸带着虚弱的苍白，脸上如同美玉一般，五官飘逸却没有一丝血色。
玄衣回答道：“玄衣知道——公子是江府的公子，可杨松子未免太逾越了。”
她有些怔愣出神，玄衣站在她旁边，只面无表情，朝她伸过手，齐了齐她那裹着的薄毯。
上面异域的宝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每个切割面都反射着斑斓多彩的光芒。
明明是仲夏了的天气，江中雪却还是缩在被子里。她披散着满头瀑布般的青丝，任它流淌落下地，美的像是一幅画。
江中雪抚着自己凝脂一般光滑温腻的脸，半响才宛若翩翩少年一般，温润着眉眼，似乎丝毫不在意的说道：“那不是他的错，是这张脸的错。”
轻描淡写，毫不在意。
都是——这张脸的错。
玄衣无语静立，江中雪却抬头看他，眉眼带了一丝揶揄自嘲的笑，只说道：“你说，班淑她会什么时候下手？你不去秦相府看着，倒来守着我，你怕什么，你怕那些人找到我，又让我..........”
她眉眼是带着笑的，可那笑却寡淡憔悴，眉峰处微微弯了眼睛，却没有笑意深达眼底，只剩下一片黯然。
玄衣只当她又在调笑她，可说着说着，江中雪突然咳嗽起来。
她的手上青筋微微暴起，似乎是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得，伸手猛地拂开了旁边的玄羽桐花，那是一条横起刚好遮在她腮边的树枝，青翠而纤细的树枝上缀满了大大小小的雪白花朵，在江中雪伸手拂开它的时候，花瓣纷纷扬扬，宛若下了一场纷纷离落的白雪。
玄衣的脸僵了片刻，最后还是伸手扶住她，在她背后轻拍了几下，顺手按了几个要紧的肺脏穴位。
江中雪抬起脸，嘴角染了一丝血迹，在那本就苍白失色的脸上，莹白肌肤映的那染血的唇红的触目惊心。
她伸手猛地推开玄衣，自己也摇晃了一下，向后仰了片刻，却又很快稳住。她坐在榻上，咳了两声又抬起头来，只是疏离而漠然的看着玄衣，半响才冷笑道：“你叫她来做什么？”
她又继续了今晨那个不欢而散的话题。
玄衣说道：“你想见她。”
江中雪凝视他，半响才失笑道：“我说过了，她既然都忘了，我又何苦记着那些事来作践我自己？我不想再将她拖进这事情里了。既然她都忘了——她已经不再是玉刹门的人了，你还不死心，非得将她卷进这事里来？”
江中雪深吸了口气，像是冷静了片刻，继续声音平静的说道：“她有了她的安稳日子，她如今过的很好，秦若的事情，你若是再敢插手，我...........”
玄衣声调不改，继续淡淡道：“你想见她。”
江中雪这下彻底动了怒，只猛地一拂薄毯，斜靠着的青竹枕下一把寒光凛凛的玄扇如天边划过一道寒光，眨眼便出了鞘。
玄衣轻轻落落的往旁里一偏，躲过了那道直冲脸而来的刀锋，朝她重复道：“你想见她，所以我叫秦小姐来，玄衣所做，并未违反公子的心意。”
江中雪一击未中，身上旧伤未愈，再加昨日醉酒伤寒，撑了口力气，两相权益，还是坐回了竹榻。
她有些疲倦，擦了自己嘴角的血，半响才苦涩道：“她都忘了我，可想我对她来说，实在是无足轻重的人物。南陵的那段日子，就当是我一个人过的。”
那时候，两个人一起砍柴，种地，赶集，照顾小白团，整天忙得不可开交。秦若这个书呆子，她自负自己看过的书多，家里穷的没盐做菜，她不让江中雪去山下集市上买，还傻乎乎的说什么可以用汗水炼盐。江中雪不信，说她胡言乱语，秦若一时犟了性子，大热天的非要跟她睡在一起来流汗，三伏天两个女子就抱在一块你瞪我我瞪你，直到热的身下的床褥都浸了一层润色，秦若才许她爬起来。
那个时候秦若炼没炼出盐已经不重要，江中雪照样是三天两头上山下人家房里偷盐，临走放些新鲜野食，权当赔偿。
她只是真真切切的知道了，秦若的唇，那双说话永远风轻云淡字字珠玑的唇，尝起来是柔软细腻，而带香味的。
那香味，或许是秦若做出的糍粑，她为了学做菜，手上烫起好几个水泡，只去山里按着书本上写着的草药，摘回来揉碎了擦上去。
那香味，或许是小白团子闹脾气，她晚上抱着小白团子哄睡时惹上的奶香味，又或是，她伸手，替她挡住剑，将那穿云而来狠戾决绝的一箭抓在手心，任它贯穿手心也咬紧牙关不曾发出一点声音的血腥气息。
那是冲着江中雪心脏来的一箭，穿云万里，余势未熄。她眼睁睁的看着那箭朝她飞来。
一个人，一个朝思暮想的背影，弱柳扶风，奋不顾身，义无反顾挡在她的面前，伸出手去，任那箭头扎穿她的手心，带出一串飞溅的迷离猩红鲜血。
点点殷红的鲜血，甚至溅在了她的唇边，咸咸的，如同眼泪的味道。
江中雪抬了眼睛。
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她不该想起这些往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