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衣站在她旁边，玄羽桐花花朵娇艳，衬在她的青丝旁。竹榻上已经落了些雪白的花瓣，江中雪没有看玄衣，她只是抬了头，将那还未来及落下的泪全数赶回了眼眶。
做人不能落泪，一落泪就会软弱，这是她娘教给她的。
再低头时，江中雪的脸色完全恢复如常，风度翩翩，温润而不失礼节，淡淡的说道：“既然秦若已经忘了我，你又何苦让她重新认识我这个人？我当初留给她的，可不是什么好回忆。”
玄衣默然不语，江中雪只慢条斯理的说道：“现在皇上交给我的事情，不过两件。一是查出到底是在背后杀害这些个闺中的女子，另一件则是皇后的父亲洛太傅兵动之事的同谋。其余的事，都不怎么和我有关了。”
其余的事都不是能摆在台面上说的。
今早的争吵，并非是因为什么喝药不喝药这种小事，而是玄衣自作主张，让下仆去秦相府通报一声，说江少卿病了，希望秦家小姐能看他一眼。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妥，只是玄衣看江中雪在梦中难受，又一个人在后院寂寞的看荷花，想也知道她是在等谁。其实这令一下去，玄衣便有些想要拦回那个跑腿小厮的冲动。只不过那报信小厮走了已远，跟个兔子似得窜的飞快，转眼便没了影，这打退堂鼓的念头只得作罢。
玄衣听她这样说，颇有些苦口婆心凉了心意的意思。他想自己这样自作主张的请了秦若过来看望江中雪，或许是有些不妥，当下软了语气，开口道：“公子所言极是。玄衣一时冲动，但是秦相府那边对公子意见颇大，玄衣觉得秦小姐兴许是不会来的。”
秦若肯定避江中雪为瘟神，哪里可能会来她这府上？之前三个女子皆是被那些人所杀，秦若自然要闭门不出才好保障自己的安全。
江中雪似乎被他这直白的话噎住了，半响才无奈的说道：“我觉得也是。我的名声，确实是不大好。”
玄衣问道：“既然秦小姐记不得公子了，为了避免那帮人盯上秦小姐，公子是要取消婚约吗？”
江中雪却深叹了口气，她有些寡淡的笑笑，说道：“当然。若是秦若不记得我，那我也没有必要再向她提亲了。她若是记得我，我该是要好好和她商量的。”
说着说着，她又有些落寞，只说道：“她那么聪明，与她在一块自然是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如今她忘了我，那也好。省的她卷进这些危险里来。”
她微微摇晃了一下，站了起来。玄衣将旁边的暗色束带递给她，看着她素手一抬，将自己的青丝束在了脑后，抚了抚被稍微压出褶皱的华裳。
不过刹那间，国色天香的人间尤物，成了好一个翩翩如玉潇洒风流的贵公子。
江中雪只垂眸，静静的说道：“随我进一趟宫里，去把这婚事辞了吧。”
也是时候该下决心了。
既然秦若已经忘了，自己只要护着她完好不就完了么？莫要再将她拖进这些危险之中了吧。
玄衣看着她，目光复杂。昨日夜深月白之时，江中雪才一身酒气踩着月光回来。她的华裳上全是鲜血，尽管玄衣知道，那些大多数是别人的，但也有一些，是她背后那曾千疮百孔的旧伤疤里迸裂后淌出来的。
梅姑说江中雪是在望江楼上看到流氓拦道，路见不平，拔刀去英雄救美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梅姑还一脸轻快，一副巴不得她也习了轻功跟过去看热闹的模样。
可昨夜江中雪回来之后，看着那一身血迹，梅姑真是脸都吓白了。霜落从江中雪嘴里听了些来龙去脉，虽然大致知道这情至深处自然如此，但是也忍不住出声责备。
她昨夜回来，只是说了那么风轻云淡一句话。
她说，计划有变，守住秦若。
玄衣不懂情，也不想懂情。他跟在江中雪旁边，只默默的点了头。
他跟着江中雪的脚步，往外走了两步。余光看到旁边没人了，他这才停下脚步，诧异的回头看。
江中雪似乎被什么法术定住了似得。
据玄衣所知，世上是没有仙道与仙术的。江中雪只是不知道何时，突然停下了脚步而已。
那宛若仙人勾魂摄魄的绝色脸上表情凝固，她本来就是一个冰雪铸就不染尘埃的人，在这一刻，玄衣几乎要以为江中雪真的成为了一座冰雕，晶莹剔透，再动弹不得了半分。
她只是刹那间失了所有反应。
江中雪记得，她刚刚才说过，她不想再将秦若拖进这场危机里来了。秦若忘了她，她也不必执着了。
她说她不必执着再作践自己，她说她也该潇洒放手，守着她一生无虞快快活活便好。
这不过是片刻之前说的话。
但是此刻，她全都忘了。
秦若站在她面前，就在那院门下斜斜的缠绵的紫藤花下，素白的手拂开了一条垂下来的花藤，微微蹙起了眉眼，似乎有些不解她这样几乎凝固石化的反应，朝她彬彬有礼的轻声道：“小厮说你在这个院子里，我便直接来了。”
江中雪没有说话。
遥遥相望，她霎时红了眼眶。
在她的心底，在那冰雪铸就的中心里，就有一个温暖的细腻的东西死而复生般发了芽，破土而出，来势汹汹，几乎要将她淹没。
秦若遥遥的看着她，江中雪的眼眶悄无声息的泛红了，只看着她，像是隔了千年万年，温声道：“阿若，你要我怎么对你不软弱。”
隔得远了，秦若没有发觉她的眼眶已经红了。江中雪的声音压得很低，她也没怎么听清楚，只上前了一步，沉静着脸道：“江公子？”
玄衣已经退至一边。
江中雪抬起头，悄无声息的眨了眼睛，抹去了那滴即将盈眶而出的泪。不过片刻，她已经清醒了过来，只站在原地，披着一件玄衣刚给她加上的衣裳，偏头轻声道：“我在。”
顿了顿，江中雪又道：“秦小姐是来看我的吗？江某很好，有劳秦小姐费心了。”
她已经尽量的装作疏离了，可她的语调却还是有些颤抖，带着残忍的压抑。
秦若不能在这里久留，她今日来访，说不定就有好几双眼睛在她背后盯着。如果引起了那幕后凶手的注意，纵然江中雪去撤婚去请求皇上收回成命，那秦若也会身处危险之中。
江中雪虽然这样想着，可眼睛却还是情不自禁的往秦若的脸上望着。
她看的谨慎而小心，看上去是正常的观望，实际上却已经将她的眉眼用目光描绘了无数遍。
她的唇，她的眉，她的鼻，她的眼，都是江中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模样。
如果目光可以成墨，那秦若的样子已经成了千百张远黛丹青。
秦若站在紫藤花树下，看江中雪的神色像是如同初雪洗过一般，迅速的凉了下来。
听说他病了——昨晚她刚回到府上没多久，就听秦相府的下人闲谈时说起，旁里衙役房里被扔进来三个混混，浑身是血，打的奄奄一息，明明都是一副要断气的模样，结果大夫一来，伤药一洒，嚎的一个赛一个高。
江少卿的病，是什么病，外人都猜不出个所以。昨天傍晚她见他，还是一身翩翩风度如玉少年，今日就得了病，只能说大多是因为见了她一面，发现事情不如江中雪的预期，所以落下的心病吧。
她知道装病也没用，今早便披了件衣服在花园里散步。花园里还凝着晨露，病好太快也难免招人疑心。本该静观其变，但是如今，有些事情，她不得不来问一问了。
江中雪不过是颤抖了一刹那，瞬间又冷静下来。她疏离的望着她，仿佛望着一个寻常的朋友，眼里流露出疏离而冷淡的欢迎，彬彬有礼，温柔款款。
秦若飞快的在心里分析了江中雪的神色，她往前走了一步，只温声道：“小女不请自来，请江少卿莫要怪罪。只是我在府里接到了一封信，我相信，这封信的内容，江少卿也一定会感兴趣。”
江中雪一愣，看向旁边的玄衣。秦若不是被那个送信的仆子给找来的吗？为何又要说不请自来？
玄衣摇摇头，立刻撇清关系。
秦若看向她，伸手掏出袖子里的一封信，递给江中雪。江中雪不明所以，但还是从容不迫的接了。
她只端端的拿着信的另一头，几乎是用指尖捻着那暗黄色的信封。这让江中雪有些失望。她虽然明知该和秦若划清界限，但是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要在接信的时候轻薄一把她的小手。
不做多想，江中雪迅速的拆开了那封信。
信是牛皮油纸包的，薄薄的一层，却是牢靠。若非利器，依靠女儿家的气力，几乎是撕不开的。
封口处有细腻的刀痕，看来秦若已经看过了。
江中雪一目十行扫过，虽然面色依旧毫无波澜，但是眉心还是轻轻的抽动了一下。
秦若也沉静的看着她，半响才道：“信上说，会有人在一月之内取我性命，因为我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
江中雪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秦若看她面色沉沉，似在思索，只毫无惧色的和他谈判起来：“我想江少卿也是不想小女在江少卿提议的婚期内丧命吧，若是江少卿再得了克妻的名声，那京都里稍有些理智的女子都该是躲着江少卿走，江少卿若是落得个孤独终老的结局，那秦若也是不愿意看到的。”
江中雪深深看她：“不知秦小姐今日来江某府上，有几个人知晓？”
秦若抿了唇，默契道：“从后院，无人看见。陪同只有一人，贴身婢女斗月。”
江中雪披了一件单薄的衣裳，只往前走去：“内屋详谈。”